「請問妳是在哪個人生轉捩點確定自己要走羽球這條路呢？」

　　這個問句從下午比賽結束後的記者採訪開始，就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循環放送，久久無法退去，就像年久未修而失去正常運轉功能的唱片機。

　　是什麼時候呢？我躺在飯店的床上不斷回想自己這二十六年的生涯，究竟哪一個瞬間才是促使我現在站在這個舞台、這個地位的關鍵。今天我在[1]世錦賽上拿下金牌，得到無數的掌聲和嘉許，確實，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也是努力的方向，可到底是什麼讓我走到今天這步呢？

　　此時我沒有瀕臨死亡，但二十年羽球之路的經歷卻像是二輪戲院一樣以廉價的質感重複在我眼前以跑馬燈的形式連續播放，一部又一部，掠過一年又一年，到底那個轉捩點是出現在我生命電影工作坊的哪一部作品中呢？

 

     「妳已經決定好了嗎？」班導師推了推鼻樑上厚重的鏡片，這是她要開始認真和他人討論事情的習慣動作。

     「是。」我回答。

     「這個抉擇很重要，不能草率，一旦妳選擇了便要堅持下去，去到外縣市所做的努力就必須要和妳絕然踏上這條路的決心成正比，那裡沒有父母照顧妳，只有嚴厲的老師和教練，妳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適應。」我在她在說出最後一句話時抬頭，張老師犀利的目光一向會讓對上她視線的學生們不自覺地打冷顫。

　　聽完這番話，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從六歲開始接觸羽球這項運動，直到現在小學即將畢業，我始終將這項運動看作生活中最需要努力完成的事。學球剛滿兩年時看到電視機上轉播的台灣羽球國手拿下奧運冠軍，站在頒獎台上接受眾人的歡呼、喝采，那時的我實在是太羨慕、太崇拜他們的成就了。從那個瞬間起我便下定決心，也要參加奧運，也要得到那面好像象徵著宇宙無敵的金牌。

　　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前行是一直以來深植在我心中的想法，從未有過動搖或是停下腳步，更別說是半途而廢。 

　　可張老師的話語的確讓我猶豫了，離開爸爸媽媽？離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大概是看出我的猶豫，張老師微笑道，「當然，這都是妳的選擇，妳的未來是妳自己的，沒有人可以代替妳在交叉口上邁步，我只希望妳在每個轉彎之前都能更謹慎決定自己的前腳應該擺在哪。」

　　道了聲「謝謝老師」，我抱著國中體育班的報名表離開書香味極濃厚的教師辦公室，反覆思索了幾遍方才的對話依然得不出結果，我甩甩頭，加快腳步朝球場移動，一直深信那片球場能為我生命的所有疑難帶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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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過多少遍了！手肘抬高，回中墊步蹲低！難道妳還想再跑二十圈操場嗎？」一滴斗大的汗珠從我的鬢角一路順行而下至頰側，教練的訓斥如雷貫耳般穿透耳膜，在我腦中循環幾遍，並轉化成排山倒海的壓力將我的意志力擊潰。

　　我壓抑住手腕的顫抖發出一顆球，對面的學姊毫不猶豫地將這顆毫無質量可言，不高不遠速度又緩慢的發球用力扣殺。球頭落地的那刻，我對自己的耐心也如同落石般重摔在地，粉碎而看不出原形。

　　為什麼總是做不好？明明已經犧牲所有時間在練習了，為什麼身體總是跟不上意識？而我，也始終跟不上隊友和對手的腳步。這是離開新竹來到台北的第三年，本該早已適應環境也該習慣繁重的魔鬼訓練，我卻感覺越來越跟不上生活的節奏，拿捏不準到底該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讓自己活得更好，更有真實為了夢想過活的感覺。

　　每天清晨與睡魔搏鬥，強迫自己拖著疲憊的身軀上操場晨跑，五公里完緊接而來的是爬階梯或二十趟全場腳步跑動練習。八點過後進教室上課，多數老師瞧不起體育生，認為我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搭配的課程當然不會多活潑有趣，讓無精打采的我需要用更多的意志力來支撐著不要打瞌睡。三點放學，進球場練習，速度越來越快的餵球和無止盡的多球對打，每一顆打在球拍上的球和踩在場上的步伐都讓我心力交瘁，卻必須要時刻提醒自己，這是我最喜歡做的事。回到宿舍，腿部貼滿痠痛貼布和肩膀綁著冰袋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例行公事，睡前反覆拉筋收操，只求隔天的肌肉能乖乖聽話，不要讓自己痛苦。

　　「黎沫青，在妳的老毛病沒改掉之前，都別想上球場碰球。」教練雲淡風輕地吐出這句話，和方才的怒罵相比相對溫和，對我的殺傷力卻是增加了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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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我步出球場，肩上背負著沉重的球袋走回宿舍，路上經過一交叉路口，我停下腳步等待號誌燈轉綠，所有的酸楚和無力感卻在這一刻湧上心頭。在眼眶內打轉的水氣遮蔽了視線，看出去的世界像是支離破碎一般陌生，附近亮晃晃的招牌看板和喧囂而過的人群與車輛攪亂我的視覺及聽覺，霓虹燈和喇叭聲都像是在嘲諷我對夢想的不知所措。感覺自己像隻佇立於暴風雨中的燕子，眼睜睜看著辛苦築起的巢被無情的風雨沖刷，無能為力保護一切，也清楚在這場肆虐後，必須提振精神再次搭起巢穴，等待下一場猝不及防的傷害。

　　不知為何，臨別之前張老師的那番話在一時之間闖入腦海，塞滿我的感官和內在情緒。「妳的未來是妳自己的，沒有人可以代替妳在交叉口上邁步」，是啊，既然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就算爬著也要完成全程吧。當年毅然決然選擇為了夢想背井離鄉，我現在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自怨自艾？哭泣於事無補，真正能讓我的世界再次旋轉燃燒的是懷著夢想的自我和滿懷熱忱來到這裡的初衷。

 

　　第一次讓我體會到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應該是高二那年的[2]全中運。

　　「二十一比十九，十四比二十一，二十五比二十三。由新月高中黎沫青以二比一獲勝，比賽結束，雙方握手。」

　　場邊和看台上響徹雲霄的掌聲和歡呼聲響起，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那球竟然完美的過網了，讓我從始料未及中清醒過來的是對手乏力走近的碎步和那聲疲憊的「謝謝」。

　　「全中運冠軍，了不起啊妳。」多年來一同共患難的隊友們紛紛前來祝賀，我卻像魚刺哽在喉頭一般，連句道謝的話語都說不出，但那絕對是一根甜蜜的魚刺。

　　「相信自己背後的疼痛是為了長出翅膀」，這句長久以來刻印在我腦海的歌詞，支撐我度過無數自我懷疑的夜深人靜，以及差點以為自己就將化為宇宙塵埃的困頓時刻。這幾年來的汗水和痠痛肌肉，好像都在我無法言語的這個瞬間轉形成為能放肆翱翔於天際的翅膀，帶領我飛翔，飛向更遠的天涯。

　　「接下來的[3]亞青加油吧！」不知道是誰對仍沉浸在過度的感動中以至於不可置信的我說了這麼一句。

　　好，我會加油的。

 

　　回憶這一路走來的一切，在酸澀和甘甜交錯中，我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

　　「姐，起來了，要開始營業了。」一股力量推了推我的肩膀，我從夢境中甦醒，生菜和麵粉等食材的味道飄入鼻腔。

　　唉，怎麼又做了這樣的夢呢？

　　當年決定留下，放棄繼續朝羽球這個方向前進的夢想，可這些日子以來，內心卻時常揣摩著，若當初做了不同的選擇，我的生命到底會有多麼不同？我在這條路上的極限到底在哪？我能將興趣結合專長的這項運動發揮到怎樣的極致？甚至在午夜夢迴或是午後歇息，這樣的想像會不斷闖入腦海，擾亂我平靜的睡眠和思緒。

　　留在新竹，讀書升學，當個普通的學生，過著一般青少年的日子，下課後和同窗們打打鬧鬧、嘻笑怒罵，生活的煩惱就只有考卷上的赤字及人際關係的糾纏。周末偶爾打打球當作休閒運動，市長盃？[4]國中盃？全中運？報名了也只是當作課餘娛樂在面對，戰績不過是碰碰運氣才能得到的東西，沒有名次又如何？沒有獎狀又如何？反正我的未來又不是只有這些能夠權衡。

　　邊洗刷著沾染油漬的碗盤，我邊細細回想每天的點滴和生命的意義。即將升上高二，我的生活除了因為家裡經營餐飲店，必須時常和弟弟一起幫忙以外，幾乎和一般高中生沒什麼兩樣。喜歡這樣的平凡嗎？我不知道。

　　或許是因為我曾經有機會讓自己不平凡，才會常在多年後獨自一人的時候，憶起當初做決定的時刻，想像若乘著時光機回到十二歲那年，這一切會有如何的改變？

　　現在的我其實也很快樂，喜歡隔壁班的男孩，偶爾看到對方一兩眼就會覺得那天很幸福，有時會作作和他互動的白日夢，刻意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強行闖入他的生活只希望對方能多看我幾眼。有一幫很要好的朋友，在教室和走廊大聊八卦和流行話題是我們的日常，嘻嘻哈哈直到下課時間過去。青春的一切美好好像都集結在這些好多個十分鐘的歡樂和見到喜歡的男孩時嘴邊泛起的淺笑。

　　要嘗試安於現狀。我總會在惋惜後告訴自己。

　　結束餐廳巔峰時間的忙碌，我將一身的疲倦以熱水沖刷，洗掉了勞累，卻洗不掉對曾經有機會讓未來輝煌的眷戀。

　　在舒適鬆軟的床鋪躺下，我閉上雙眼，希望今晚的夢鄉沒有遺憾來打擾。

 

　　「來自台灣的黎沫青在世錦賽女子單打的冠軍戰上對戰來自日本的選手柚富子，現在兩人的比數來到二十比十九，究竟台灣小將能不能把握這最關鍵的最後一分，拿下金牌呢？沫青發球了，現在全場熱血沸騰，場上的選手肯定也緊張萬分。柚富子對沫青的高遠球回以一顆刁鑽的切殺，而沫青也在網前放了精準的小球迫使對手必須將球拉高，啊！是個好機會！果然，這顆挑球只夠高而不夠遠啊！沫青果斷的用力扣殺了，柚富子撲倒在地可惜還是救不回，最後一分由台灣女孩黎沫青拿下，二十一比十九贏得最後一局！」

　　背起球袋步出球場，大票記者和攝影師蜂擁而上，爭相要為我採訪和拍照，想要紀錄我奪下金牌的耀眼時刻。

　　藏不住內心的得意忘形，我無意識的勾起嘴角，好像將多年辛苦總算揚眉吐氣的驕傲和終於能大聲喊出自己名字的歡愉都藏在這一抹弧度當中。

　　實現了啊，我的夢想。找到了吧，我的追尋。

 

　　手機提示聲響起，我將還未適應亮光的眼睛微睜，看到螢幕上顯示的是教練傳來提醒我記得吃飯的簡訊，我關掉螢幕坐起身，回憶起今天冠軍戰的情景。

 

　　猛然響起的鬧鐘擾亂清夢，我翻身按掉時鐘開關，瞥見對面牆上掛著的制服襯衫讓我想起待會早自習時間要考國文第八課。啊，還要記得帶情人節巧克力。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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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羽聯世界錦標賽，也被稱世界羽球錦標賽，是一項最高級別的羽球單項錦標賽事。

[2] 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簡稱全中運），是台灣為國中與高中學生舉辦的全國性運動會。

[3] 亞洲青少年羽球錦標賽是由亞洲羽球聯盟組織的羽球錦標賽事，參賽者皆為頂尖的亞洲青年羽球選手（19歲以下）。

[4] 全國國中盃羽球錦標賽，由中華民國羽球協會主辦，參加選手須為本國國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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